【編者按】禮樂，是中國文化的標(biāo)志。中國自古號稱“禮義之邦”，禮樂之道為中國人確立了共同的價值理念和行為準(zhǔn)則，中華民族也由此成為多元一體的偉大民族。了解禮樂文化，是了解中國文化，也是中國人自我理解的重要前提。民族復(fù)興需要文化自信，禮樂文明正是我們堅定文化自信的底氣。

中國網(wǎng)文化中國頻道特別推出“禮樂文明·傳承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”欄目，闡發(fā)禮文化的內(nèi)涵，揭示其精神真諦，探討如何發(fā)掘其中的精義，加以創(chuàng)造性轉(zhuǎn)化、創(chuàng)新性發(fā)展，提升大眾的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，助力中華民族偉大復(fù)興。今天推出第十篇《禮的要義在尚謙》。

宋逸民

曲阜師范大學(xué)在1996年樹立了一尊孔子銅像，有大學(xué)生這樣形容：彎著腰，挎著劍，威猛高大臺上站。其實，這尊像所呈現(xiàn)的身體姿態(tài)是“磬折”，一種謙恭有禮的形象。這一形象，恰恰反映的是禮樂文化所熏染出來的典型氣質(zhì)——謙和。

禮的核心在于“敬”！如何體現(xiàn)禮之“敬”呢？《禮記·曲禮》上說：“夫禮者，自卑而尊人。”這一句話，可以看作對禮的精神的定義。人與人是平等的個體，在進行人際交往時，只有自我的謙卑（不論是形體的還是語言的）才能表達出對對方的敬意。孟子說，“有禮者敬人”“敬人者人恒敬之”。禮所追求的就是在人際交往中，以合適的恰當(dāng)?shù)姆绞奖磉_出這一敬意，使對方獲得尊重。

《孟子》中有一個故事：“不受嗟來之食”。齊國有個十分富有的大善人叫黔敖。齊國發(fā)生嚴重災(zāi)荒，他熬粥擺在大路邊給過路人吃。一天，他看到有個人用袖子蒙著臉、拖著鞋子，昏昏沉沉地走來，便左手拿著食物，右手端水，向那人說道：“喂！吃吧！”那人抬起頭，瞪大眼睛盯著他說：“我就是因為不愿意接受帶侮辱性的施舍，才落到這個地步的！”最終，那人拒絕吃黔敖的食物而餓死。當(dāng)一個人以“嗟，來食”這樣一種不自覺的傲慢態(tài)度施舍時，對方未必接受所謂的“善舉”，因為他未能顧及甚至損害了對方的尊嚴。

在傳統(tǒng)社會里，上層貴族擁有地位和權(quán)力，希望地位低的人尊重地位高的人。但在儒家看來，越是地位高的人，越應(yīng)學(xué)會尊重地位低的人。從周代開始，為政者敬德保民、禮賢下士便已成為傳統(tǒng)。周公被尊為“元圣”。為輔佐文王、武王和成王，他殫精竭慮，給后人留下“一沐三捉發(fā)，一飯三吐哺”的故事。由于很多賢人來訪，周公求賢心切，不管是在洗頭還是吃飯，都會立刻出去接待，以至于洗個頭會好幾次才洗完，吃頓飯也要中斷幾次。這種禮賢下士的作風(fēng)，為后人所歌頌：“周公吐哺，天下歸心。”

謙遜絕非只有在人與人交往時才變得重要。其實，謙更是一個人內(nèi)在的德性所自然流露出來的外在氣質(zhì)。孔子博學(xué)多聞，當(dāng)時人贊其為圣人，孔子則回應(yīng)說：“若圣與仁，則吾豈敢？抑為之不厭，誨人不倦，則可謂云爾已矣。”孔子深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知識盲區(qū)、學(xué)問短板，所以他告誡弟子：“知之為知之，不知為不知，是知也。”有學(xué)者曾經(jīng)以孔子不自許為圣人來否定孔子的圣人地位，這就根本沒有把握圣人的本質(zhì)。恰恰是因為孔子的謙卑，面對社會的贊美而不敢自居，才真正達到了圣人的境界。

季羨林先生也是這方面的典范。季老是20世紀中國在梵文、中印文化交流史、佛教史研究領(lǐng)域的大師，被譽為“國學(xué)大師、學(xué)界泰斗、國寶”。但是季老堅辭這“三頂桂冠”，他說：“三頂桂冠一摘，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。身上的泡沫洗掉了，露出了真面目，皆大歡喜。”這種謙虛使季老贏得了更多的尊重。據(jù)北大學(xué)生回憶，在某年畢業(yè)典禮上，季老代表教職員工對畢業(yè)生講話，老先生走到臺前，首先屈身90度給所有學(xué)生深鞠一躬，當(dāng)時滿場掌聲雷動。

中國文化一向“尚謙”。謙德這種觀念起源甚早，可以上溯到上古時期，是先民生存智慧的結(jié)晶，在先秦時代已經(jīng)上升到人生哲學(xué)的高度。在六十四卦中有《謙》卦，十分耐人尋味。該卦卦辭說：“謙，亨，君子有終。”在《謙》卦六爻中，爻辭顯示的都是“吉、利”之類。這在《易經(jīng)》中是十分罕見的，難怪清儒金蘭生《格言聯(lián)壁》記有一聯(lián)：“謙卦六爻皆吉，恕字終身可行。”孔子熟讀《周易》，對《周易》的哲理必然內(nèi)化于心，外顯于行。馬王堆帛書《二三子》中引孔子的話：“吉，謙也；兇，驕也。天亂驕而成謙，地徹驕而實謙，鬼神禍驕福謙，人惡驕而好謙。”《繆和》篇中也記載：“子曰：天道毀盈而益謙，地道銷盈而流謙，鬼神害盈而福謙，人道惡盈而好謙。謙者，一物而四益者也；盈者，一物而四損者也。”

《周易》的智慧確實高深。盈，就是滿。人們對于滿的追求也是出自本性。中國人掛在嘴邊上的口頭禪、祝福語往往都有個“滿”字：生活美滿、功德圓滿、金玉滿堂，這是一種世俗小傳統(tǒng)的反映。其實，“滿”“盈”在中國人生哲學(xué)當(dāng)中，并非最高追求。我們知道孔子“觀器論道”的故事。“欹器”的特點是“虛則倚，中則正，滿則覆”，孔子從中悟出來“損之又損之之道”。由此可見，古人是不追求“滿”“盈”的。所以，我們看“二十四節(jié)氣”中有一個“小滿”，就蠻符合中國人的精神。

為何中國的禮樂文化要尚謙？明代大儒薛瑄曾經(jīng)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：“常人見貴人則加敬，見敵己者則敬稍衰，于下人則慢之而己。”我們常人對于地位高的人往往畢恭畢敬，對于和自己地位相當(dāng)?shù)娜司筒荒敲垂Ь矗瑢τ诒茸约旱匚坏偷娜耍鶗谅６谅鶗斐删薮蠖鴩乐氐暮蠊Ｍ蹶柮髡f：“人生大病，只是一‘傲’字。”驕傲這個“大病”，雖人人皆可能有，但主要體現(xiàn)在四種人身上：富豪、顯貴、功臣、才子，分別對應(yīng)四種現(xiàn)象：因富而驕，憑貴而驕，居功自傲，恃才傲物。前兩種往往會因驕而奢、因奢而敗，而后兩種甚至可能因此而引來殺身之禍。

因富而驕的突出代表就是網(wǎng)絡(luò)上所謂的“富二代”。一些富裕子弟從小不知艱辛，在蜜罐中長大，養(yǎng)成了驕奢淫逸的做派，缺乏教養(yǎng)，開名車、穿名牌、戴名表，揮霍無度，舉止張狂，飆車、炫富、吸毒、嫖娼，影響惡劣。

憑貴而驕者也不在少數(shù)。人一旦擁有權(quán)勢地位便易驕奢。阿克頓勛爵有句名言：“權(quán)力使人腐敗，絕對權(quán)力絕對使人腐敗。”腐敗的第一個表現(xiàn)就是驕傲自滿，緊接著就是剛愎自用，聽不進不同意見，他們往往難以從諫如流，而是喜歡聽阿諛奉承、溜須拍馬之辭，遠離賢良，親近奸佞，最后導(dǎo)致事業(yè)失敗。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，早年是位賢君英主，能不計前嫌重用管仲。在管仲等人輔佐下，九合諸侯，一匡天下，尊王攘夷，成為霸主。但到晚年，由于內(nèi)心驕氣日增，開始聽不進管仲等人的意見，親近小人如易牙、開方和豎刁等人。易牙是桓公的廚師，為討好君主將親生兒子烹了給桓公吃；開方原是衛(wèi)國太子，拋棄親人來侍奉桓公；豎刁則自我閹割以親近桓公。如此奸佞之人居然得到桓公寵信，結(jié)果不僅齊國霸權(quán)衰弱，而且桓公本人也未得善終。

居功自傲也是古今中外的一種普遍現(xiàn)象。總有人因能力出眾而建功立業(yè)，又因居功自傲而招致災(zāi)禍。以三國時代的謀士許攸為例。作為謀士，許攸頗具謀略，助曹操在官渡之戰(zhàn)大敗袁紹，奪取冀州。不過，許攸立了功卻忘乎所以，出言不遜，犯下大忌。在官渡之戰(zhàn)后，他自恃勛勞，常與曹操開玩笑。在酒席宴前，不知收斂，竟直呼曹操的小名阿瞞，使得曹操十分不滿。有一次，許攸跟隨曹操出鄴城東門，對左右人說：“如果沒有我，曹操怎么能出入此門？”結(jié)果惹得曹操身邊將領(lǐng)們十分氣惱，將之殺死。

恃才傲物的例子，歷史上不乏其例。最著名的莫過于《三國演義》中的楊修了。“原來楊修為人恃才放曠，數(shù)犯曹操之忌”。此外還有那位擊鼓罵曹的“禰衡”和“讓梨”的孔子后裔孔融，“誕傲致殞”（《顏氏家訓(xùn)·文章》），都是大家所熟知的典型。正因?qū)W士才子往往有恃才傲物之病，故而儒家一直強調(diào)“行有不得，反求諸己”，提倡反省自己。晚清名臣曾國藩在給家人的信中有一段懇切之言，值得人們借鑒：“吾人為學(xué)最要虛心。嘗見朋友中有美材者，往往恃才傲物，動謂人不如己……只為不肯反求諸己，便都見得人家不是……傲氣既長，終不進功，所以潦倒一生而無寸進也……京城之中，亦多有自滿之人，識者見之，發(fā)一冷笑而已……故吾人用功，力除傲氣，力戒自滿，毋為人所冷笑，乃有進步也。”

正是因為人皆有“不知足”的私欲，所以要用“禮”來“節(jié)”之“抑”之，而以“謙”“卑”“遜”“恭”“讓”等品德涵養(yǎng)之。尤其是對于一些富貴且有才華有貢獻的人，禮之尚謙更在于克服其“傲”之大病。可以說，謙是中國人為人處世的“一字箴言”。在中文中，凡與謙有關(guān)的詞表達的都是優(yōu)秀品質(zhì)，比如謙虛、謙讓、謙順、謙遜、謙和、謙恭、謙卑。其中的虛、讓、順、遜、和、恭、卑等都是禮的精神所化。毛澤東云：“虛心使人進步，驕傲使人落后。”謙是一個儒家君子最重要的品質(zhì)，也是一種處世智慧。這種謙，不是怯懦，而是堅定；不是退卻，而是自信。

處此“競爭”之世，懂得尚謙，懂得守禮，你的“競爭力”反而會更加強大！“海納百川有容乃大”，謙能成其大！“夫唯不爭，故天下莫能與之爭”，謙能無其敵！善哉，禮之尚謙！